乡间小路上 还魂

在我八岁那年，奶奶终究没能逃脱病魔之手，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身边家人的离去。只不过太爷爷走时我很小，才六岁，关于那个时候的记忆和感受少之又少，但两年之后奶奶离开的时候，我哭的稀里哗啦。

那天很早，鸡还没开始打鸣，我半睡半醒隐约听到爷爷和爸爸的谈话。

“阿靖”。爷爷一边敲门一边叫着爸爸的名字，话音里很着急。

爸爸拉开灯，应着：“咋唻？大”。

“恁妈不中唻。”

说话间爸开了门让爷爷进屋，又跑到我房间。

“阿鹏，快起来，恁奶没了，我先去恁奶家儿，赶紧穿上衣裳等会跟恁妈一块过去”。

我迷迷糊糊地唔（ang）了一声，揉着没睁开的眼睛，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爸跟爷爷出了门走远了，我才想起爸刚才的话。爸说奶奶没了，也就是死了，怎么可能呢，昨天晚上不还一起吃的饭吗？奶奶亲自下厨炒菜，爷爷烧火，看着奶奶状况好了起来，爷爷平时皱着的愁眉也看不见了，吃饭时他拿着落了一层灰的半瓶酒喝了两盅，奶奶吃了一个馍后又掰了半块吃，掰下的半块馍她递给了爷爷，爷爷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大家都认为奶奶的病要好了。饭后，奶奶精气神儿更好了，把我叫到跟前。

“阿鹏，来，好长时间没跟你讲故事唻，今儿晚上给你讲两个”。

确实好久了，大概两年前，奶奶被查出了那个病，就再也没有给我讲过故事了。

记得那天，爷爷早早的陪奶奶坐着去县城的公交车到县西关医院，回来之后就再没看他们笑过，几天后，爷爷带着奶奶又出了门，爸也跟着去了，再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右边的咪咪已经没了，听大人说，奶奶得了很严重的病，只有割掉咪咪才中，长大了才渐渐知道奶奶得的病叫乳腺癌。大夫说，割掉乳房是为了防止癌细胞扩散，割掉了就能保住命了，那时全家人都信以为真，所以奶奶胃口变大，大家都以为奶奶的病要好了。

奶奶饭后接连给我讲了两个故事，我听得很认真，小眼睛瞪得像杏核那么大，专心地听奶奶讲。奶奶因为高兴一下子讲了两个故事，这也是我最后听奶奶讲的两个故事，奶奶曾经说过，她讲的故事都是她奶奶讲给她听的，我越长大，奶奶的故事就越少，年幼的我开始担心故事被讲完了该怎么办，我把心事皱着眉头说给奶奶听，奶奶轻抚着我的头说。

“如果奶奶的故事讲完了，那鹏鹏就把故事讲给奶奶听，好吗？”

我开心地答应了奶奶，我们还拉了勾，约定第二天开始。

世间的事总是那么的无常，它不给你任何思想准备，而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顺从，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顾不上洗脸，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扣着眼屎，被妈妈拉着向黑暗中奔去，那时天已经泛了亮儿，村东头那边隐隐传来几声鸡叫，里面还夹杂着零星的狗吠声。在我四岁的时候，我们跟爷爷奶奶分了家各自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分家，住的地方大概相距五十米，中间隔了两户人家，一片小竹林，一条水沟，平时吃饭干活都还在一起。

虽然只有五十米的距离，那天却走了好久，前几天刚下过雨，水沟里的水能漫过大人的膝盖，我们只能从吊桥上走，那是一条约五米长、直径三十公分的树干，走在上面一晃一晃的，蛮好玩的，这是我们平时的一个乐趣，然而现在走在上面却有些怕，可能因为天黑，可能没洗脸眼屎没揉干净，可能没睡醒，或者不想醒。竹林里叽叽喳喳开始吵闹起来，两只睡在路边的斑鸠听见脚步声，扑腾两下翅膀飞走了。

我和妈妈到的时候，奶奶刚被放到地上的草席上躺下，跟太爷爷那时一样，脸被黄纸裹住，贴脚的地方放了一口陶瓷碗，里面盛着煤油，一根棉线从碗底贴着碗壁延伸出来，烛火晃悠悠的燃烧着，听大人说碗里的煤油燃尽烛火熄灭时，人的魂魄就会离开身体，到那个时候只有还魂草才能让魂魄再次回到身体里，不过这只是乡间的传说罢了，没有谁真的见过还魂草，大家也都只是听老人说，就这么一辈一辈传到现在。还魂草有没有不知道，但还魂的事情还真的发生过，就在隔壁的刘村。

听说人埋进土里的第二天，一群小孩子在坟边玩，突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鬼，嬉闹声顿时被这一声喊叫冲散，谁也不敢出声更不敢动，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大家都屏住气息，唯一能动的就是眼珠子。坟堆里不断地传来声响。

那声音是鬼吗？

好像是在喊救命。

会不会是阎罗王在惩罚这个人。

里边好像在打板子。

大家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忙前忙后，一面盯着这座诡异的坟包，一面相互传达各自的猜想，眉毛也跟着眼珠子一块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表情传达着他们此刻的各种各样的想法，仿佛是一场表情包大秀。

这时，一个胆大的孩子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好奇，平时就他点子多，很多时候都由他拿主意，大家都知道他想干什么，并瞪大眼睛劝他不要这样做，但拦不住的。他缓缓地抬起脚又缓缓得落下，比宇航员在太空漫步还要慢，一步、两步......他抬脚落步的速度渐渐变快，大家不敢眨眼，瞪圆了双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害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掉。离坟墓越来越近了，他又放慢了步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来，他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嘴巴微张着，手轻轻扶在地上，膝盖跪进泥土里，侧着耳朵贴近坟堆，马上就要接触到了，突然里边的声音消失了，他立马停住了所有的动作，眼珠子停止了转动，嘴巴微张着，俨然成了一座活雕像。

身后的其他人也停止了所有的眼神交流，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突然没声了。

可能被鬼差打晕了吧。

说不定是死了。

不对，鬼怎么还能死呢？

是啊，鬼死了还能变成什么？

正当大家各种猜疑的时候，突然那个胆大的男孩子竟然......

声音突然消失了，他又怕又惊，怎么办呢？按照一般的习惯和规矩，进人家门前要先问一句“有人吗”，现在他正半跪在人家“门前”，他快憋不住了，那句“有人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这里边住的可是死人啊，跟鬼说“有人吗”怎么都觉得奇怪，那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问“有鬼吗”，不行不行，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种场合说什么都不太好，不出声是最好的，但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还在吗？”他没忍住用很轻的声音问了一句，那语气轻的以至于他差点没听清楚自己说了啥。

他的话音刚落，坟里立即出了回应。“在在在，在。”

隔了一两米的封土，尽管回应的声音很小，但听得出来声音夹带着的兴奋和虚弱。

“你，是人还是鬼？”他大着胆子继续问。

“我是人，我没死，快把我弄出去，我现在是在棺里边呗？”

听到这，他长呼了一口气，回头去看身后的那群孩子，个个做出百米冲刺的姿势，他微微一笑，示意大家不要怕，接下来就看他的吧。

“你已经被埋进坟里了，不过没关系，你先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大人把你挖出来”，语气如此镇定又带着安慰。

“好好，快点啊，里边又闷又热，我快憋死了”，那里边却急切的很。

他转身走向惊魂未定的小伙伴们。他安排了三个年龄最大的男孩子留在这里守着，然后带着其他小孩去找大人。

他们先是路过了一群正在打麻将玩牌的人，他们当中的一个小女孩跑到正在打麻将的大人身边。

“爸，有鬼，我们碰到鬼了”。说完，把头埋进大人的胸前，搂得紧紧的，呜呜的哭起来了。

“九筒。好好好，别哭了，爸在这，不怕”。女孩的爸爸一只手摸着麻将牌，一只手搂着小女孩。

“又去老坟园玩了吧？那边儿紧当的很，事儿多，以后可千万别去了”，同牌桌的一个男的笑着说。

在我们这地方，同族的人死后会埋在一块儿，所以每个村都会有一个或几个老坟园。这群小孩儿玩的地方正是有二十多个坟头的坟园，每个坟堆高两米左右，直径大约三米，呈椎体。这是平日里孩子们最青睐的游乐场之一，他们在里面玩躲猫猫、捉迷藏、警察抓小偷、肚里疼，还有个更刺激的项目就是从坟头滑下去。他们有秩序的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滑下去，跟城市里孩子滑滑梯一样好玩。

旁边站着的看牌的男人接了话，“可能被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隔壁庄王桥有个懂这个的老妈儿，让她悠悠就好了，这边我先帮你打着”。

“把我支走，你好麻将是吧”。女孩爸得意地识破了他那点小心思。

站着的男人哈哈的笑了。

那个胆大的男孩走上来，表情严肃而急切。“不是鬼，那老坟里的人没死”。

听到这，场上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满嘴荒唐话，但语气很严肃认真的男孩。

“那人在里边快憋死了，快点找人把他挖出来啊”。他想起那人还在棺材里闷着开始着急起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他希望别人相信他说的并赶紧行动起来。

现场开始闹哄哄地议论开来，仅此而已。

那个站着看牌的人带着孩子们去了那家治丧的人家。

他们到的时候，那家人正在整理过世者的旧物，打算拉到西地偏僻的沟里扔掉。跟老坟园一样，每个村都有至少这么一个地方，一般是比较偏僻的沟里，死人的衣服、被褥还有其他死人用过的东西都会被扔到这里。要是在前些年，缺吃少穿的年代，这些东西一被扔掉就会被人捡走，虽说不吉利，穿死人的衣服总比没衣服穿强吧，但如今生活好起来了，很少再有人去捡死人的衣服穿了，大家都嫌晦气。

那个胆大的男孩见此飞快跑过去，把事情的经过说与那家人，说他们怎么怎么玩着听到了喊叫声，说他怎么怎么一步步靠近坟堆，怎么怎么跟那喊叫声对话，怎么怎么答应了那人找人去救他。那家人听的目光呆滞，微张着嘴巴，面无表情，就像中了白展堂的葵花点穴手，就像这群小孩在老坟园里的一个样儿。

男孩儿急的要命，直跺脚，其他小孩跟着急，也直跺脚，那家人像失了魂似的。

老一辈儿人有句话叫入土为安，说的就是人死了，入了殓，盖了棺，上了土，体体面面风分光光被家里人送走，这对阴阳两边的人都算是好的。挖坟，或者用另外一个词，掘坟，这是多么大逆不道、侮辱死者的行为，不仅如此，还会破坏家里风水，影响家运，遗祸后世，搁谁都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高个子男孩儿见那家人不说话也不行动。又想起还在棺材里憋着的那个人，就像关在棺材里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一边催着他们快点去挖，一边捶胸顿足，大喘着气，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那帮小孩也被他传染了，大家像他一样感觉憋得慌，急的打圈转。

这还没到五月，天气就开始闷热起来了，一丁点风气儿都没有，空气好像在渐渐凝固，它正在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稠，让人呼吸都很困难，人们为了不被憋死只能大口大口地吸气和呼气。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高的地方滑落到快要看不见了，西边的白云被它烤的通红，仿佛燃烧了起来。密不透风的院子里不知从哪钻进来一股凉风，让凝固的空气开始活跃得翻滚起来。

高个子男孩大口吸着气大口呼着气，他左顾右盼，不住地扭头看着那家人、那群孩子、那只越来越圆越来越红的日头儿、那条越来越宽的飞机划过的轨迹线。

沉默吧，沉默吧，沉默终究是要被打破的。

终于那家人的大儿子说话了：“咱们去看看吧”。

高个子男孩一听立马站了起来：“快快，赶紧，多叫些人，多拿些铁锨，多拿些钉刨。”

那家人的大儿子气愤的瞪着高个子男孩：“拿什么拿，怎么不刨你家坟”。

一脸兴奋的高个子男孩被泼了一盆凉水，不对，至少有一缸。

这时，太阳已经滑进天边彻底看不到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