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无期 第十二章 深刻之痣（1）

那天抽完烟以后，她想她以后是不会再去碰烟了。

那辛辣苦涩的滋味还残留在舌尖，混合着咳嗽时胸腔的灼痛感，成了记忆中鲜明的标记。

傍晚的风吹散了烟雾，却吹不散那一刻他掌心落在她后背的温度——温暖，有力，带着某种让她心慌的妥帖。

知道他回来了，她也没刻意去找他。

刻意去找显得太明显，像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无处躲藏。

她只是假装有事从他家经过，盼望碰到他。

那条路原本不必走，要绕一段小小的弯路，经过两棵老槐树和一个常年紧闭的铁门。

可能因为刻意想偶遇，反而没遇到。

一连三天，她“恰好”在傍晚时分路过，天色从橙黄渐变成深蓝，路灯一盏盏亮起，在地上投下她孤单的影子。

有时候她会放慢脚步，假装系鞋带，或者停下来看手机，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那个方向。

心跳在期待中微微加速，又在失望中缓缓平复，像潮汐涨落。

在一次她没抱希望的时候，看见了他。

那是个阴天的午后，云层低垂，空气里有雨前的湿润气息。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她的眼睛一亮。

那光芒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像阴云缝隙里突然漏下的一束阳光。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放大，整个世界都清晰起来——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那块黑色的手表。

他的头发比上次见时长了些，有几缕垂在额前，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见他又拿出了打火机，以为他又要抽烟了。

那个黑色的、有着银色花朵图案的打火机，在他指尖转了个圈，反射着阴天灰白的光。

她的心莫名紧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

她马上小跑到他面前。

跑动的脚步有些急促，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有几缕头发从耳后滑落，贴在因奔跑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他看见她跑了过来，看向她。

目光从手中的打火机移开，落在她身上时，有一瞬间的微怔，随即化为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意。

他的眼睛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比平时颜色更深，像是浸在水里的琥珀，泛着温润的光泽。

只见她给了他三个糖。

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动作有些匆忙，糖纸在指尖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是那种彩色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鲜艳——牛奶白的，桃子粉的，还有草莓红的。

三颗糖静静躺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小小的，圆圆的，像三颗许愿的星星。

随后，她又把他的打火机拿走了。

手指擦过他的指尖，触感温热而短暂。

她迅速握紧那个黑色的金属物件，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还有他残留的体温。

说着给你糖，别抽烟了，这个归我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又跑了。

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衣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又迅速落下。

她跑得很快，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又像是怕自己慢一步就会后悔。

她来时一阵风，走时也是一阵风。

风过无痕，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细微波动证明她曾来过。

她也就像风一样，抓不住，留给他的只有风——和手心里那三颗还带着她体温的糖果。

那阵风中还带过来了她发上的栀子香。

清淡，悠远，若有若无，像初夏夜晚悄然绽放的花朵，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抓不住的芬芳。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掌心的糖果，糖纸在阴天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哑光。

他拆开那颗粉色的桃子味糖，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混合着空气里尚未散尽的栀子香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味觉记忆。

她拿走了他的打火机就跑回家了。

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是要挣脱束缚。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头发向后飞扬，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通红的耳朵。

因为太紧张了，她跑得很快。

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又填满，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

她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手中的打火机被她紧紧攥着，金属边缘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这一段小路，她一直没停，没回头，直到回到了家。

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原地望着她的方向，怕一回头就会暴露心底所有慌乱。

路边的梧桐树刚抽出新叶，嫩绿的颜色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鲜亮，像是被打了一层蜡。

有细雨开始飘落，极细的雨丝，几乎看不见，只有落在脸上时那一点微凉。

到了家，她先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背靠着门板缓缓滑下，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密集的雨声。

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弹奏。

在拿出了他的打火机。

摊开手掌，那个黑色的金属物件静静躺在掌心，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抚摸着打火机外壳的纹路。

磨砂的质感有些粗糙，在指尖留下细微的触感。手指划过外壳边缘，感受着那些几乎察觉不到的棱角。

碰了碰他前面按着的银色开关处。

那个小小的金属按钮，表面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反射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

她能想象出他的拇指按在这里的样子——指腹压在金属按钮上，用力按下，“咔嗒”一声，火焰跃起。

她碰了碰，却不敢按下。

只是轻轻摩挲着那个按钮，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贵之物。

她只是体会着前面他的温度。

那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金属本身的微凉，但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从他指尖传递过来的温热，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

仿佛，他们十指相扣一般。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更加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手中的打火机，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

她又看了看那朵小白花。

在黑色磨砂背景上，那朵银白色的花朵静静绽放，花瓣层层叠叠，雕刻得极为精致。

每一片花瓣的弧度，每一条纹理的走向，都清晰可见。

在昏暗的光线下，花朵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像是夜晚独自发光的星星。

她看着像山茶，但也不确定。

山茶的花瓣更饱满，栀子更纤秀一些。

她上网拿手机一查，是栀子花。

搜索结果跳出来的图片和她手中的图案一模一样——六片花瓣，中间是细密的花蕊，简洁而优雅。

栀子，她喜欢栀子花。

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

栀子花很好看，也很香。

花瓣洁白如雪，质感细腻如绸，在绿叶的衬托下，干净得像是洗过的月光。

香气不浓烈，但绵长，能渗透到记忆深处，变成某种温暖的回响。

她一直用着栀子花洗发水，沐浴露。

她把那个打火机收起来了。

放在书桌抽屉的最里层，用一块柔软的绒布包好。

关上抽屉时，她犹豫了一下，又拉开，拿出打火机，轻轻按了一下开关。

“咔嗒”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点燃火焰，只是听着那声音，感受着机械运作时细微的震动从指尖传来。

然后她再次把打火机包好，放回原处，轻轻关上抽屉。

之后的几天，他看见她就给几颗糖。

有时是水果糖，有时是牛奶糖，有时是巧克力。

他们就成了见面就给糖的习惯。

不需要言语，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糖果从她的掌心到他的掌心，完成了某种隐秘的交接。有时是在巷口，有时是在便利店门口，有时只是街上偶遇。

每一次，她都会心跳加速，然后在他接过糖果时，获得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原先，她还会说个几句，现在也不说了，直接给糖。

语言变得多余，糖纸的“窸窣”声，糖果落入掌心的轻微重量，还有彼此指尖那瞬间的触碰，已经传达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她会看着他接过糖果，拆开糖纸，放入口中，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那笑容很短暂，像蜻蜓点水，但眼睛里却盛满了光。

有一天，她摸了摸口袋，摆了摆手。

“没糖了，先欠着，下次给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今天出门太匆忙，忘了带糖，直到此刻摸到空空的口袋才想起来。

她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

“行。”他回答得很简短，但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有些局促的手指，忽然觉得这样的她比平时更生动。

她本来是给妹妹买的糖，结果，妹妹没吃几个，全给他了。

这次的糖忘记了，她去买了糖。

但却二天没见到他。

然而，第三天，她就回去了。

假期结束，要返回杭州上学了。

收拾行李时，她把那个装糖的铁盒子也装了进去，放在背包的侧袋里。

糖果随着车行的颠簸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一路陪伴她的私语。

看来，这次的糖只能下次给他了。

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心里默默想着。

田野，河流，远山，一切都在向后奔跑，只有她向着前方，向着那个有他的未来。

手不自觉伸进口袋，触碰到那个用绒布包好的打火机，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却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回了杭州以后，她就抓紧时间写作业了。

书桌上堆满了课本和习题册，台灯的光线在深夜的房间里撑起一小片明亮的世界。

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一点一点啃食着知识与时间。

最后半年的时间，她得好好去学习了。

日历上用红笔圈出的高考倒计时一天天减少，像是沙漏里不断流失的沙子，无声却紧迫。

她买了一本厚厚的计划本，每天写下要完成的任务，完成一项就打一个勾。

那些勾渐渐累积，像是一步一步攀登的台阶。

她要报考武汉大学，去他的地方。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所有疲惫的动力源泉。

深夜困倦时，清晨不愿起床时，做难题感到挫败时，只要想起那座城市，想起那个有他的地方，就会重新获得力量。

她查了查武汉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去年的分数高高挂在网页上，像一道需要奋力跃过的横杆。

她把自己的模考成绩写在旁边，用红色的箭头标注着差距。

那些数字冰冷而客观，但她看着它们，却觉得那是可以跨越的距离——只要足够努力，只要不放弃。

这4个月的时间，她拼了命地去学习。

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她就拿出打火机看一看。

轻轻打开绒布，那个黑色的金属物件在台灯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银色的栀子花图案清晰可见，每一道线条都刻着她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花朵的轮廓，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学习。

她刷了好多的题，不光是学校布置的题，她自己去买练习册，去做，去用，去刷。

书桌旁边的纸箱里，做完的习题册一本本堆积起来，渐渐有了可观的厚度。

每本册子的扉页都写着日期和完成时间，像是成长的刻度，记录着她走过的每一步。

常常学到1点钟还不停。

窗外的世界早已沉睡，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是夜空中孤独的星星。

街道空寂，偶尔有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是夜的呼吸。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需要用冷水洗脸才能保持清醒，但手中的笔始终没有停下。

直到熬出了熊猫眼来。

眼下有了淡淡的青黑色阴影，像是被时光用最温柔的笔触画下的印记。

不过，确实，成绩提升了许多。

从515到了531，547，569，583…

成绩单上的数字像爬坡一样稳步上升，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她雀跃不已。

她把所有模考的成绩单都贴在墙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进步的科目和分数。

那些纸张在墙上排成一列，像是胜利的旗帜。

一模考了最高一次647分。

看到成绩的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反复核对了几遍姓名和考号，确认那真的是自己的分数后，她捂住嘴，眼眶微微发热。

647，距离梦想又近了一大步。

那天晚上，她允许自己早睡了半个小时，睡前拿出打火机看了很久，在心中默默说了声谢谢。

离655还差8分。

这8分像是一道浅浅的沟壑，看似不远，却需要更精准的跨越。

她分析试卷，找出失分点，制定专项突破计划。数学的压轴题，语文的阅读理解，英语的完形填空，每一个薄弱环节都被她标记出来，进行针对性训练。

第三次考了631分。

成绩有所回落，像是登山途中的一次小小滑步。看着分数，她有过短暂的失落，但没有气馁。

她把试卷摊开，一道题一道题地分析，红笔在错题旁写下详细的解析和反思。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从嫩绿变成深绿，夏天正悄然来临，而她还在为那个有他的秋天奋力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