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悠悠 第四十六章独处·宿醉的清晨与午后的清吧

苏朵朵是在一阵尖锐的头痛中醒来的。

那种痛像是有人用凿子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下地敲，每一下都带着沉闷的回响。她睁开眼，房间里的光线还很暗，窗帘紧闭着，只有边缘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晨光。她试着动了一下，立刻感到一阵眩晕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似的。

昨晚喝太多了。她平时睡前会喝一小杯红酒，而昨晚她从柜子深处翻出来的一瓶白酒。那瓶酒放了多久了？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某次聚会别人送的，一直没开封。昨晚回家后，她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一页页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然后就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瓶酒。

白酒的味道很冲，第一口呛得她直咳嗽，但几杯下去，喉咙和胃都烧起来，那种灼热感反而让她觉得痛快——像是身体里某个冰冷的地方终于被点燃了，哪怕是以自毁的方式。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边喝酒，一边看照片的。手机相册里有个专门的文件夹，名字叫“mysunshine”。那是她离婚后很久都不敢点开的文件夹，昨晚却一页页地翻了过去。几千张照片，从2019年到2025年，几乎记录了她和刘浩从恋爱到结婚后的所有重要时刻。

第一张是他们一起去看瀑布时的合影。那天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他穿着灰色T恤，两个人都笑得有点傻。照片角落里还能看见半个彩虹，那是他们在一起后看到的第一个彩虹。

然后是租的第一个小房子。三十平米的开间，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里拿着刚买的盆栽，对着镜头做着鬼脸。他在照片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身子，正在组装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架。

婚礼的照片不多，他们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朋友。她穿着租来的婚纱，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两个人在小小的仪式上交换戒指，手指都忍不住地在抖，不约而同的眼含热泪地看着对方。有一张照片是她父母和他母亲站在一起的合影，老人的眼睛都是噙满泪水的。

再往后，是日常生活的碎片。一起做饭时她脸上沾了面粉，他偷拍下来的；周末去郊游，她在油菜花田里回头对他笑；她加班到深夜回家，他在沙发上睡着，怀里还抱着给她热的牛奶；他们养的猫，一只橘猫，总是挤在两人中间睡觉……

最后几张，是离婚前几个月拍的。那时候已经很少合影了，多是各自的生活照。她有一张在办公室加班到凌晨的自拍，眼睛下有很深的黑眼圈；他有一张在画室通宵工作的照片，地上全是颜料和画稿。

看照片的时候，苏朵朵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像在看别人的故事。只是每翻一张，就喝一口酒。白酒的辛辣在口腔里炸开，顺着食道一路烧下去，烧得她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她记得自己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时，酒瓶已经空了一半。那是一张他们在海边拍的背影，夕阳把海面染成了金色，他们牵着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那是结婚一周年时去的，他说要每年都去一次海边，直到走遍中国所有的海岸线。

他们只去了那一次。

苏朵朵把手机放在胸口，闭上眼睛。她想起离婚前有一次大吵，刘浩在愤怒中删掉了手机里所有她的照片，连社交媒体上发的那些也删得干干净净。她后来知道了，只觉得他太孩子气——那些真实经历的每一天，不只是存在照片里，更是刻在心里，印在记忆里的。删掉了照片，难道就能删掉那些日子吗？

所以她一张都没删。不是刻意保留，只是觉得没必要。那些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认真爱过一个人的证据，是她真实活过的痕迹。

手机里到处都是过去的痕迹——聊天记录里偶尔跳出的旧照片，备忘录里记着的他的喜好，甚至购物软件里还有他家的收货地址。要彻底清除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据，几乎是不可能的，索性就这样留下吧，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不打扰现在的生活。

只是昨晚，她突然很想看看那些展品。

看完照片，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然后整个人倒在床上。最后的意识里，是天花板在旋转，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一样。

现在，宿醉的惩罚来了。苏朵朵撑着身体坐起来，头重得像是灌了铅似的。她看了看手机，早上七点半。平时这个时间她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出门了。但今天，光是想到要起床，就觉得是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尝试着站起来，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床头柜。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眼泪都憋出来了。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浮肿，头发乱糟糟的。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头痛丝毫没有缓解，反而因为冷水的刺激更加清晰了。

今天没法上班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苏朵朵心里竟有一丝释然。她很少请假，工作这么些年来，病假加起来不超过十天。白总监总说她对自己太狠，像个永动机一样，从不知道累。她也确实习惯了那种节奏——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这样就没空想别的事。

但今天，她真的撑不住了。不是身体撑不住，是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就垮了。像是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到了极限，“啪”一声断了。

苏朵朵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给白总监发信息：“白姐，不好意思，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需要请假一天。工作的事情我等会儿上班时间给团队安排好，不会耽误进度。”

她打字的时候手指都在抖，一半是因为宿醉，一半是因为这种“示弱”让她不习惯。她总是那个最可靠、最不需要别人操心的人，请假对她来说几乎是种“失职”。

信息发出去不到一分钟，手机就响了。白总监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朵朵？你怎么了？”白总监的声音里满是关切，还有一丝惊讶——她确实很少见苏朵朵请假。

“白姐，”苏朵朵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昨晚没休息好，早上起来头疼得厉害，精神实在不好。怕去了办公室还得睡觉，那不是给您丢脸了吗。”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一下，但嗓音里的沙哑却出卖了她。

白总监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在家等着，我过去看看你。”

“不用不用，”苏朵朵赶紧说，“真的就是没睡好，休息一天就好了。您别折腾了。”

“那你老实告诉我，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白总监问得很直接。她们认识三年了，从苏朵朵进这家公司就是白总监带她，后来苏朵朵升职，两人成了平级，但那份师徒情谊还在。白总监比苏朵朵大十岁，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

苏朵朵握着手机，忽然就哽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就是没睡好”，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看了点旧东西，喝了点酒。”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白总监知道苏朵朵离婚的事，虽然细节不清楚，但大概情况是了解的。这几个月看苏朵朵拼命工作的样子，她就知道这姑娘是在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看了就看了，喝了就喝了，”白总监的声音很温和，“人总要有个过程。但是朵朵，你不能总这样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身体会垮的。”

“我知道。”苏朵朵低声说。

“要不你休几天假吧，”白总监说道，“出去散散心，别太拼命了。工作的事有我呢，团队我也会帮你看着。”

苏朵朵确实想逃离这个城市几天，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喘口气。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手头还有两个项目在关键期，下周就要总结汇报了；家里还有一堆杂事要处理……

她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生活像一张精密的时间表，每个格子都填得满满的。突然要打乱这一切，她会感到特别焦虑。

“谢谢白姐，真的不用了，”苏朵朵说，“我休息一天就好。明天就能正常上班了。”

“你呀，”白总监无奈地说，“总是这么要强。那好吧，今天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别操心。要是明天还不好，就别硬撑，听见没？”

“听见了，谢谢白姐。”

挂了电话，苏朵朵重新躺回床上。头还是疼，但心里轻松了一些——有人关心的感觉，总还是很好的。

她闭上眼睛，想着再睡一会儿，但此时却睡意全无。大脑异常清醒，昨晚看过的那些照片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像一部无声的电影。

她想起和刘浩的第一次旅行，去厦门。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远门，为了省钱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到酒店时已经晚上十点，两个人都累瘫了，但还是兴奋地跑去海边。夜晚的海黑漆漆的，只能听到涛声，他们手牵手在沙滩上走，他对着她说：“以后我们要去更多地方。”

他们确实又去了几个地方，但也不多。工作越来越忙，时间越来越少，承诺的“每年去一个海边”渐渐成了空话。

苏朵朵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要再想了，她对自己说。已经告别了，要向前看。但身体和情绪有自己的节奏，不是理智说停就能停的。

她在床上躺到九点多，头终于不那么疼了。起床洗漱，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给自己煮了碗小米粥，粥煮得稀烂，暖暖地喝下去，胃里多少舒服了些。

难得的工作日不上班，她不想就这样“浪费”在发呆和难受里。虽然身体还是软绵绵的，但总得做点什么。

她决定睡个回笼觉，等中午起来出去吃饭，然后再去几公里外的酒吧街找个清吧坐一坐。

这个决定让她稍微有了点精神。她不是那种会泡吧的人，但偶尔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看着别人热闹，自己却可以无限度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重新躺回床上时，阳光已经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一道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微小的星辰。苏朵朵看着那些尘埃，忽然想起项明说的那句话：“人生中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她突然想起来还没回复项明。一晃几天过去了。那天告白的话还在脑子里盘旋着，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

苏朵朵闭上眼睛，想把把这些杂乱的思绪统统都赶出去。今天不想这些，今天只属于自己。

她真的睡着了。这次睡得很沉，没有做梦，像是跌进了一个柔软的黑洞。

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阳光正盛，房间里明亮温暖。头痛基本消失了，只是还有点昏沉的感觉。

苏朵朵起床，换了身出门的衣服——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还是不太好，但比早上好多了。她化了点淡妆，盖住黑眼圈和苍白的嘴唇。

出门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站在小区门口等车。这个时间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外卖骑手飞驰而过，有老人在树荫下散步，有孩子在不远处的游乐场里玩耍。

一切都平常得让人安心。

她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馆，点了碗牛肉面。面端上来时热气腾腾，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胃里渐渐暖起来。店里人不多，老板在柜台后面看手机，电视里播放着午间新闻。

吃完面，她沿着街道慢慢走。午后，风是暖的，带着淡淡的花香。路边的梧桐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她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来到了酒吧街。这里白天很安静，大多数酒吧都没开门，只有几家咖啡馆和清吧在营业。她选了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门面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出，橱窗里摆着几瓶酒，招牌是手写的，字迹有些歪斜。

推门进去，里面比想象中宽敞。光线很暗，只有吧台和每张桌子上点着小灯。音乐是轻柔的爵士乐，音量恰到好处。吧台后面有个年轻的调酒师在擦着杯子，看见她进来，点了点头。

苏朵朵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条小巷，没什么人经过，只有一只猫趴在墙头晒太阳。

“喝点什么？”调酒师走过来，递上酒单。

苏朵朵翻了翻：“有适合白天喝的吗？不要太烈的。”

“莫吉托可以吗？薄荷的清爽很适合下午。”

“好，就这个。”

调酒师去准备了。苏朵朵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只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音乐若有若无，像背景里的溪流。

莫吉托端上来了，玻璃杯里装着碎冰、薄荷叶和青柠，透明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她喝了一口，冰凉清爽，薄荷的香气在口腔里散开。

她拿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今天不想看信息，不想处理工作，不想思考任何问题。

就这样坐着就好。看着窗外的猫，听着音乐，喝着酒，让时间慢慢流过去。

调酒师在吧台后面继续擦杯子，动作很慢，很专注。偶尔有客人进来点单，然后坐在角落里，每个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苏朵朵小口喝着酒，忽然觉得，偶尔这样“浪费”一天，也挺好。

生活不总是要向前冲的，有时候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种很有必要的修复。

窗外的猫醒来了，伸了个懒腰，跳下墙头，消失在巷子深处。

苏朵朵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

酒很淡，几乎尝不出酒精味，她想在这种放松的环境下，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

这就够了。至少今天，在这一刻，她是平静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