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子时三刻的夜风,卷着药庐后院未散的甜腥味,刮过白鹿书院青瓦飞檐。
顾长卿没追沈砚之。
他坐在东斋堂屋顶,袖口沾灰,指尖悬着一缕青气,不散、不坠、不灼人,却让十丈内尘埃悬停半寸——连檐角铜铃的余震,都凝在了半空。
他垂眸,铺开素纸。
狼毫饱蘸浓墨,笔锋未落先沉。
不是写辩词,不是拟状纸,是抄名录。
《地窖童魂名录》。
阿禾、石头、小满、豆芽、铁柱……五个名字,五个年龄,五句“失踪于药庐值夜后”,五行“腕缠红绳,额渗黑血”。
百份。
不多不少。
每份末尾,皆留一行小楷,墨色稍浅,却锋锐如刃:
山长若忍……
(纸页微颤,墨迹未干,风掠过檐角,卷起半张名录一角,露出底下未写完的“……”)
——未完。
辰时未至,晨光尚在山坳里打盹,东斋堂前已有人捧着《孟子》《论语》《孝经》等课卷入院。
阿沅混在杂役队里,低头扫阶,袖中却悄悄塞进三本经卷——封皮下,夹着三份名录。
她脚步不停,只把其中一本塞进讲案抽屉;另一本压在夫子常坐的蒲团底下;第三本,借着递茶水的工夫,轻轻搁在周夫子摊开的《礼记》之上。
纸是薄的,字是冷的,话却烧得烫人。
“山长包庇魔修。”
“地窖锁着活童,符水灌的是人骨髓。”
“韩文昭昨夜在藏书阁后门,亲手给赵三灌了半碗红水!”
话没署名,可字字带血,句句有痕。
不到半个时辰,三百学子已背熟名录上那五个名字。
有人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有人盯着自己腕上新烙的“人”字,喉头滚动,却不敢出声;还有人默默撕下名录一角,叠成纸鹤,趁无人注意,塞进藏经阁前那只百年铜鹤口中——鹤喙微张,吞下一只无声的控诉。
巳时初,山长归院。
不是踏云,不是乘辇,是步行而回。
袍角沾泥,靴底带霜,眉间一道竖纹深如刀刻,眼神却比来时更沉、更冷、更不可测。
他未入明伦堂,未召执事,只对身后执杖老儒低声道:“锁拿顾长卿,禁楼候审。”
话音落,钟声突响——不是九响,是十三响。
白鹿书院百年,禁楼鸣钟,唯三次:山长闭关、圣贤遗物现世、大逆破门。
今日,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
禁楼高七层,檐角悬十二枚青铜风铎,铸的不是祥云瑞兽,是《尚书》十二章句。
门楣横匾无字,只有一道朱砂印——“正心”。
门开刹那,文气如潮扑面。
寻常学子踏入三步,便觉耳鸣目眩,舌根发硬,开口即哑;登至五层者,百年不过七人,皆是金丹儒修,需以浩然气护住心脉,方敢诵读藏书。
顾长卿跨过门槛。
一步。
文气压颈,喉间似有千钧。
两步。
耳膜嗡鸣,眼前浮现金色篆文,全是“止”“戒”“缄”“默”。
他却未停。
袖中《尽心篇》残卷忽地一热,青气自腕间悄然漫出,如溪入海,无声无息,却将扑面而来的威压尽数托住。
他抬眼,直视楼上端坐的沈砚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越,撞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山长若真问心无愧,何惧一辩?”
沈砚之枯坐不动,指节缓缓叩击紫檀扶手,一声,又一声。
良久,他开口,声如古井投石:
“你可知二十年前,魔宗掘地三百丈,在书院地脉之下,布‘万婴引魂阵’?欲开幽冥裂隙,放阴兵十万入世——那一战,死了十七位儒修大能,焚尽三卷《春秋》正本,才将裂隙封死。”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钉在顾长卿脸上:
“重明阁以符水镇之,虽手段阴毒,却保苍生十年太平。”
顾长卿笑了。
不是讥诮,不是轻狂,是忽然松了肩,卸了力,像卸下一副穿了太久的旧甲。
他往前一步,青砖无声裂开细纹。
“那今日五童呢?”
“明日五十童呢?”
“后日若要保百年太平,是不是该剜百人心、炼千魂灯、再屠一城百姓,才算‘仁政’?”
话音落——
咔嚓!
禁楼主梁,一道细纹猝然炸开,蜿蜒如蛇,直冲藻井。
梁上悬着的青铜风铎,齐齐一震,却未发声。
只余死寂。
和一种……文气因“理”而震、几近崩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
就在此时——
禁楼第七层夹壁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哑的声音。
像指甲在朽木上,一下,又一下,拖着血,爬向光。
禁楼第七层,死寂如墨。
那刮擦声刚落,仿佛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骤然崩断——不是响在耳中,而是直接刺进神魂深处。
风铎未鸣,梁尘未落,可所有悬于半空的文气,却齐齐一滞,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山长……韩公子昨夜逼我喝符水灭口!”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从夹壁暗格深处挤出来——像是从腐土里硬生生拖出一截断骨。
赵三爬出来了。
半边脸塌陷,左眼蒙着黑布,右眼浑浊泛黄,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还在渗着淡红浆液。
他双手十指尽折,指甲翻卷,指尖全是木屑与陈年血痂,正死死抠着第七层地板上那道朱砂绘就的“止”字纹路,一寸寸,把“止”字的横画,拖成一道蜿蜒的、带血的“之”。
“我娘……就是被这水害疯的!”他猛地抬头,脖颈青筋暴起如虬根,“她跪在药庐前求一碗清水,韩文昭笑着递来符水……说‘喝了,就不疼了’!她喝完,抱着灶台唱童谣,笑了一整夜,天亮时……咬断自己舌头!”
话音未落,沈砚之身形微晃。
不是退,是沉——仿佛脚下七层文气陡然抽空,连带他脊梁都向下坠了半分。
他左手倏然按向心口,指节泛白,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又一下。
那瞬间,顾长卿看清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不是愧,不是惧,是二十年未愈的旧创,被人用锈刀,狠狠剜开。
原来他也痛过。
原来那双镇压书院三十年、令金丹修士不敢直视的眼,也曾为一个疯癫女子,在深夜枯坐至天明。
顾长卿没说话。
只是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那卷《尽心篇》残卷——纸页焦黄,边角卷曲,墨迹被雨水洇开几处,却依旧透出一股温润不迫的韧劲。
他往前半步,将书轻轻搁在两人之间那方青砖之上。
“圣人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他声音不高,却像一滴水落入滚油,“山长之心未泯,何须借毒为盾?何须以童为薪?”
风穿窗隙,拂过残卷扉页。
“知其性”,三字墨痕微微泛光。
沈砚之盯着那三个字,久久不动。
窗外,一只受惊的寒鸦掠过檐角,翅尖扫落三片枯叶——其中一片,正巧盖在赵三伸来的、沾满血泥的手背上。
良久。
他伸出手。
不是拂袖,不是拒斥,是真正地、缓慢地,接过了那卷薄薄的残书。
指尖触纸刹那,禁楼十二枚风铎,齐齐震颤——不是发声,而是共振。
嗡一声低鸣,自青铜腹中滚出,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如雪。
就在此时,窗外飞檐尽头,一道极淡的银线悄然撤回——萧清雪立于百步外古槐枝头,指尖微凉,唇角却浮起一丝极轻、极冷的弧度。
她没再看禁楼一眼,转身跃入晨雾。
不是退走。
是……重新落子。
而百里之外,重明阁方向,天际一线乌云正无声翻涌,边缘泛着铁青色的光,似有千剑藏于云腹,只待一声令下——
禁楼主梁深处,一道新裂纹悄然延展,蜿蜒如藤,无声无息,直抵第七层夹壁暗格内侧。
那里,半块残碑斜倚墙角,碑面风化严重,唯余一角刻痕尚可辨识:
「……净魂砂,初炼于……」
字迹戛然而止。
但碑石背面,有一道极细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朱砂印记——形如鹤喙,微微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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