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我一夜没合眼。
陶罐放在膝前,青砖的凉意透骨。松脂灯的火苗缩成豆大一点,虽然歪斜,却一直没有熄灭。
灯油快要烧干,灯芯已经焦黑,我却不敢更换,生怕光线一晃,就错过了晶体析出的那个瞬间。
芒硝在清水里几番沉浮,粗大的颗粒化开时,溶液泛起青白的浑浊。
我用竹筷搅动,手腕悬空,不敢抖也不敢快,只用指尖的震颤来感知溶液黏度的变化。
水温降的越慢,析出的晶体就越长,越直,越透亮。
这说明里面的杂质很少。
如果混了盐或石膏,结晶就会是短粗的柱状,看起来又浑又毛,一碰就碎。
小豆子蜷在草堆边,呼吸很浅很匀,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的左手还搭在陶罐的罐沿上,小指无意识的抠着罐口的一道旧裂痕。那是我昨夜不小心撞出来的。
他明明睡着了,手却还像在帮忙守着。
我紧紧盯着罐底。
第一粒晶体浮了起来。
很细,像针尖一样,泛着幽蓝的白光,在陶壁的映衬下微微发亮。
我屏住呼吸,慢慢的倾斜陶罐,让上层的清液流进另一只空罐里。这是重结晶的第一步。
粗提的芒硝含盐量高,直接用会出问题。
必须除干净里面的氯离子,不然硫磺遇到盐,烧起来就是一股毒烟,那不是火药,是催命的东西。
天光从窑顶的破洞漏进来时,我已经重复了三遍溶解、冷却和倾析的步骤。
罐底那层结晶变厚了,也变密了,泛出一种类似玻璃的脆光。
我刮下很小的一片,放在舌尖上尝了尝。
微苦,不咸,喉咙里有点发麻。
成了。
小豆子醒了,揉着眼睛爬过来,看见罐底那层雪白的结晶,愣了一下,忽然伸手想去摸。
“别碰。”我按住他的手腕,力气不大,却让他停住了,“这东西比皂碱的腐蚀性还强,沾水就烫手。”
他缩回手,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层白色结晶,喉咙动了动。
我站起身,推开窑门。
清晨的风灌了进来,带着露水和烂草的气味。
流民营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铁链拖过地面的闷响。赵三爷的人又来了,但这次没进巷子,只在百步开外的地方晃荡。
他们不敢再闯进来。
昨天那支钉进青砖的箭,还在门楣上。
我唤来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指着西山脚下的一片硬木林说:“去砍最老的榆树和槐树,截成段,剥掉皮,堆进窑后面的枯井里。王瘸子教过你们怎么闷烧,记住,烧出来的炭要黑,要轻,要捏不碎。”
没有人问为什么。
他们只看了看我的眼神,就转身去办了。
脚步踩在夯土路上,沉重而稳定。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瘸子来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把一小包黄色的粉末放在灶台上。
纸包的边角都磨毛了,能看到里面淡金色的颗粒。
他蹲下身,用拇指捻了一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刺鼻呛喉的味道,带着硫磺矿坑深处特有的灼热腥气。
“黑风谷外围捡的。”他的声音很沙哑,每个字都带着摩擦感,“闻着……很冲。”
我点点头,接了过来,指尖一碰,就知道这是天然硫磺,纯度在八成以上。
黑风谷地热蒸腾,硫气凝结在岩石缝里,被雨水冲刷下来,虽然裹着褐色的泥土,反而起到了天然过滤的作用。
三样东西都齐了:硝,硫,炭。
我回到陶罐前,取出柳如烟给的账册,翻到有朱砂小字标注的那一页:“李渊府采买使,申时初至,问‘除虱避瘴、浴后不痒者’”。
我的笔尖停在“李渊”两个字上,墨迹还没干透。
这时,窑外又响起了马蹄声。
三声蹄响,不疾不徐,一下下敲在地上。
帘子掀开,柳如烟站在光里。
她今天换了一身素色的窄袖绢衣,袖口的金线绣得更低了,几乎藏进了衣褶里。
她的左手拎着一卷靛青色的麻布,布面平整,针脚细密,边缘还沾着刚染上去的靛色水痕。
她的目光先落在灶台上,那里的皂块在竹匾上泛着温润的灰白。接着,她又看向角落,敞口的硫磺包和立着的炭粉筛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最后,她的视线停在了我的手上。我刚用皂水洗过手,指腹还微微泛红,掌心里几道旧伤疤被泡得发白。
她唇角微扬,但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昨晚灯亮到半夜,又在炼什么新东西?”
我擦干手,指节上还沾着皂沫:“新配方,加了苦参、艾叶和雄黄粉,能防蚊虫。”
她没有笑。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片刻,才轻轻点头,把那卷麻布递了过来:“李府的采买使明天中午来验货。他要的是三种功效合一的东西——能除虱,能避瘴,能净衣。你要是能拿得出来,丰裕仓就帮你代销全城,价钱你来定。”
我接过麻布,料子粗糙厚实,浸过桐油,能防水防火。
她没有走,只是站在窑口,背着光,身影被太阳拉得很长,斜斜的切过青石板,停在我脚边不远处。
忽然起了阵风,掀动了她的袖角。
我垂下眼,看见了她左手小指内侧的那道旧疤——横贯指节,苍白而锋利,像一道刻痕。
她的等待,与我的答案无关。她只是在确认,我看见了她袖口的那道疤。
我心头一震,李渊府上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这不只是一个商机,更是接近那位未来掌权者的机会。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把手里的麻布攥得更紧了。
布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危险的刺痛感。
柳如烟走了,裙摆扫过门槛,没有带起一丝风。
我看着她影子消失的地方,心里清楚,这笔生意做成了,是通往权柄的第一步;做砸了,脚下就是深渊。
夜色深沉。
小豆子睡在灶台边铺的干草上,呼吸很轻,好像怕惊扰到什么。
我却坐在陶窑后面的荒地里,背靠着断墙,膝上摊着三样东西:一撮芒硝结晶,一小包王瘸子送来的硫磺,还有半碗刚筛好的榆木炭粉。
火镰在指间转了一圈,溅落的火星点燃了松脂灯芯。摇晃的光晕下,粗陶碟里灰白、淡黄、乌黑的三种粉末静静的躺着。
这是在校准。
硝七成,硫一成,炭二成——一个很钝的配比,只是为了稳妥。
药性太烈,可能没伤到敌人,先把自己的窑给炸塌了;药性太弱,连流民棚顶的茅草都点不着,更别说入李渊的眼了。
竹筒是昨晚削好的,青皮还没去掉,内壁刮得十分光滑。
我用竹签挑出指甲盖大小的药量,压紧实,再用蜂蜡封住口,插上半寸长的细麻线当引信。
把它埋进三尺深的土坑时,我的指尖碰到一块冷硬的碎砖,那是前天赵三爷的手下踹门时留下的。
我顿了顿,把竹筒正正的压在了砖块上。
子时一到,引信烧尽了。
“砰——”
一声闷响,不像打雷,更像有巨兽在地底下吞咽了一下。
火光猛的窜起三尺高,橘红色的火焰里裹着青白的焰心,亮得人眼皮一跳。
泥土翻卷起来,变得焦黑,坑的边缘炸开了蛛网一样的裂痕,碎石子弹起来又落下,发出叮当的轻响。
小豆子从草堆里弹了起来,光着脚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浑身抖个不停。
我没有拍他,只是把左手覆在他的后颈上,掌心温热,指腹却绷得有些发僵。
我的右手悄悄的探进袖子里,捏住了那枚早就备好的皂块。它的外壳是温润的灰白色,内里却被挖空,填满了药性更烈的硝硫混合物,用蜡封得严严实实,连气味都被苦参和艾叶的味道盖住了。
“记住,”我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额角,“今天看到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漏出去一个字……”我停顿了一下,拇指擦过他耳朵后面的一道旧伤疤,“这道疤,就该换到你脸上去了。”
他死死的咬住下唇,用力的点头,睫毛颤得厉害,却没有哭。
天亮前,我分装了三十块肥皂。
二十块是普通皂,碱性重,皂体硬,去污能力强,专门供给流民营。他们需要的是活命,不是香味。
十块是特制的,里面掺了薄荷精油提神醒脑,还加了艾草的蒸馏液来驱瘴避秽。皂体泛着淡淡的青色,香气清冽悠长,这是给李府采买使的“体面”。
最后一块,我亲手把它剖开,挖空了皂心,填入火药和硫磺的复合药剂,再用熔化的蜡把它密封好。
它看起来和另外九块一模一样,甚至因为蜡层更厚,反光更柔和,显得更加润泽。
我把它单独放在竹匾的中央,像供着一份还没打开的命令。
远处,太原城头的晨钟敲响了第一声。
钟声浑厚悠长,震得窑顶的浮尘簌簌落下。
我拿起那块特制的肥皂,指尖摩挲着蜡面,感觉冰凉而致密,找不到一丝破绽。
抬头望向晋阳宫的方向,天幕还是铁青色,但云层的边缘已经透出了一线惨白,那不是光,更像一道锋刃。
李渊虽然还没起事,但太原城的水已经被搅动了。我递过去的这块肥皂,就是通往他府上的第一级台阶。这台阶必须造得结实,既能让他踩稳,也得经得住所有人的审视。
我握紧了手里的皂雷,掌心微微出汗。
一阵风吹过窑口,熄灭了最后的灯火。
窑里彻底暗了下来。
但我知道,天亮了,我等的人也该到了。
飞卢小说网声明
为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飞卢坚决抵制淫秽色情,涉黑(暴力、血腥)等违反国家规定的小说在网站上传播,如发现违规作品,请向本站投诉。
本网站为网友写作提供上传空间存储平台,请上传有合法版权的作品,如发现本站有侵犯权利人版权内容的,请向本站投诉。
投诉邮箱:[email protected] 一经核实,本站将立即删除相关作品并对上传人作封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