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宗以前总听管家方伯说,南方的冬季向来少雪,也不大冷,总要比汉中府的阴冷凛冬要温和的多的。
方伯是父亲从宁海老家带去汉中府上任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那时觉得方伯说的南方真是个好去处。
后来在他十三岁那年,太祖皇帝驾崩了,皇太孙朱允文继承了皇位。
而父亲作为太祖皇帝生前钦定的辅国良弼,新帝灵前继位之初就一道召令,将父亲调进了京师,于是一大家子人也到了应天府。
这一住,就是将近四年。
直到燕王在北平誓师靖难,南击王师;
直到陈瑄率长江水师降了朱棣叛军;
直到李景隆和朱穗大开金川门,放叛军入城;
直到那一场泼天的大火,烧塌了大明的长空;
直到,聚宝门外,873颗人头落地。
方德宗是被德庆侯廖镛拿亲弟廖铭的命瞒天过海替下来的,父母尸骨也是廖镛偷偷收葬的,只是,仅半月之后,便事发了。德庆侯廖镛被满门抄斩,与方家合族弃置雨花台乱坟岗。
至此,这朱明天下,煌煌河山。再无方德宗亲近之人,他余生仅存一志:矢志复仇,誓灭朱棣。
只是廖镛事发,朱棣得知他没有死,明里暗里派出了大批锦衣卫和密探,誓要找到他。
以朱棣豪雄,倒不是怕他一个余孽日后寻仇,而是廖镛案发,还牵出一个天大的信息。
那就是朱允炆并未死于奉天殿的大火,而是被近臣方孝孺和齐泰秘密送出宫去,以待他途。
方孝孺被拘押之时,朱棣曾派廖镛劝降,之后廖镛不惜拿亲弟置换死囚方德宗,后冒死为方孝孺收尸,中间唯一能取得方孝孺信任,并且有机会把方孝孺遗言送达方德宗的,只有廖镛。
廖镛即死,这普天之下,如今也就只有方孝孺独子方德宗可能知晓朱允炆的确切下落了,于大于小,朱棣都绝没有放过方德宗的理由。
方德宗一路逃出京师,往东而行。
因为廖镛确实代传过父亲遗言:向东去,找到他,辅佐他。
很显然,父亲的遗言,就是让他一路向东,找到皇帝朱允文,并且跟随他辅佐他。
足足三月,方德宗昼伏夜出,易容乔装,从京师一路向东逃到了通州府。
通州府临海,已然到了最东,通州府下面的海门县号称“通海之门”,便是海滨。
方德宗牵着一头驴子,驼着两个篾框子,晃晃悠悠的走在海边。
海风呼呼的灌进他的后脖梗子,吹得他不自禁的打着寒噤。
自打漫长的逃亡开始,他就退下了昔日名门贵子的华服,换上了普罗大众的布衣,或为猎家户,或为庄稼汉,或为担货郎,或为行脚商。
什么不引人注目就乔装什么,
步入海门县开始,他便乔装成了一个沿路收河鲜海鲜的小贩,这在当地再平常不过。
如今的他身着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裹着一件齐膝的毡袍御寒,散乱着头发,蹬着一双草鞋,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如果有人从他身边经过,还能闻到一股恶心得臭鱼味。
他一路不动声色的走街串巷,又往返于河沟海边,既没有目的地,又没有目的性,浑浑噩噩,呆滞的双眼,似乎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又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的目光停留下来。
天色愈发的阴沉下来,方德宗晃晃悠悠的牵着驴子走在漫长的海滩上,他的眼里写满了木然和沧桑,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一般,毫无生气。
而他脏兮兮的面庞,清瘦苍白,甚至那一头散乱的长发,都有些干枯毛燥。
谁又能想到,这个形容憔悴如斯的小贩,半年之前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
他,才只有17岁呀,未及弱冠,还是个半大的儿郎。
只是,如今他身上背负的,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家国两重孝。
海风凛冽,不及心头苦大仇深。
方德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海边的沙滩上,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足印。
忽然,方德宗耳边依稀传来一阵呼喝声,夹杂在呼呼风声里。
方德宗漠然的抬起头,只见前方沙滩上出现了十来道身影,俱都骑着马,挥舞着皮鞭沿着海边疾驰而来。
方德宗眯着眼眺望,面色微变,因为这伙人赫然都着明军的鸳鸯战袄,朱红内衬,极好辨别,显然是一队明军。
这一路来,他已经尽量避免和地方官军有任何照面,防止出现意外状况。
如今狭路相逢这海边,倒是让他心里微震,忖着是否自己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
更不妙的是,如今想跑也来不及了,无论自己骑驴还是步行,都绝对跑不过对方的战马,尤其还是在这开阔平坦的海边。
这思忖间的功夫,这一队明军已经近得百丈之内,马蹄飞溅,踏浪而来。
方德宗瞅见对方的手里均擎着马鞭,背上背着强弓和箭壶。而近战长刀却挂在马背左侧不曾拿在手里,右侧却是挂着一杆三尺多长的筒状物,方德宗一眼认出,那便是打战杀器:三眼火铳。
据说一般只有拱卫京畿的神机营满员装配,却不曾想会出现在这里。
方德宗脸色微变,思忖间的功夫,对方一行赫然已经纵马疾驰到了身前。
当先为首之人猛然勒住马缰,战马嘶鸣,人立而起,那人双腿吃力,紧夹马腹,同时勒转马头,战马随即平稳踏地。
这一翻动作,着实干练,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而随着为首的明军首领勒马停住,身后的十人依次从后面上来,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将方德宗围在了中间。
方德宗心道:果然训练有素。
他立马装出一副惊慌害怕的样子,那为首的官兵淡淡的扫了一眼,马鞭一指,肃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海边游曳?”
明军首领这一开口,倒是让方德宗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他生怕是朱棣的密探或者锦衣卫发现了他的身份行踪来捉拿他,那就没有一点希望了。
方德宗赶紧扯出一副市侩的笑脸,上前两步拱手道:“军爷,小的叫袁世杰,是这附近收点咸鱼过活的。”
明军首领瞥了一眼驴背上空空如也的篾框,似笑非笑道:“你收的咸鱼呢?”
方德宗赔笑道:“今儿个运气不好,还没开张。”
明军首领继续道:“别人做生意都到附近的渔村子里去,唯独你跑到了没有人烟的海滩上,跟谁做?跟海盗做还是跟倭寇做?”
说到最后,明军首领话语间已然是森然冷意。
方德宗闻言脸色大变,犹自解释道:“军爷可冤枉死小的了,小的是去。。。。。”
那明军首领摇摇马鞭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没功夫听你编理由,要不是听你这一口利索的京腔,早将你当倭寇海盗处置了。”
明军首领话锋一转,道:“你要么出具县衙户簿司身份票拟,要么以流民论处,抓你去修哨楼。”
方德宗眉头一皱,道:“小的,小的票拟并未带在身上,需要回家去取。”
那明军首领嗤笑一声道:“我看你也没有正经票拟吧,得了,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半月前还有俩和尚打扮的,也是跟你一样操着京腔的,各种理由搪塞来历和目的,我一问就露馅了,罢了,你只消将双手手掌摊开,我一看便知。”
方德宗闻言心头一震,总觉这明军首领的提到的两个操着京腔的和尚与逃走的建文帝朱允文有关。
明军首领眯着眼道:“怎么?你认识?”
方德宗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忙压住心里的好奇,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不认识,就是有点好奇。”
说话间的功夫却是被明军首领用皮鞭敲了敲胳膊,示意他摊开手掌。
他无奈顺从的摊开了手掌,明军首领用皮鞭戳了戳手掌和手指上的老茧,笑道:“果然如此,一点也不冤枉你,这老茧怕不是收海鲜的生意人收出来的吧!承认了吧逃兵。”
方德宗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敢情这伙明军是把自己当成了逃兵看的。
要知道朱棣和朱允文南北大战了三四年之久,尤其最后王师败北,溃兵甚多,有脱离军队逃命流浪的不在少数,通州府海门县虽说滨海,也经常有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游荡,近半年来也是愈发多见。
故而,这伙明军就把来历不明的人当成了逃兵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拿不出正当户簿司身份票拟,全部按流民论处,会被抓去当苦力修防御。
他倒不是怕当苦力,只是他想去看看这明军首领嘴里提到的两个和尚,是否与建文皇帝有关,他父亲死忠正统朱允文,为此惨遭灭族,留下遗言要找到建文帝并且保护他辅佐他。
除却公心不论,建文帝确实待他一家不薄,于他甚至有活命之恩,不可不报。
想及此处,他决定不动手,先佯装被抓去,探探境况再说。否则
以他真实的身手,收拾一个小旗的明军,也不是太难得事,只是一来费事,二来事情闹大了,也是非常麻烦的,毕竟还有锦衣卫和密探在追踪自己。
想及此处,他脸色沉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诸位仁兄,当真不能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吗?同为袍泽,诸位若能放我一马,以后结草衔环。。。”
“别痴心妄想了,逃兵当斩,走到哪里都一样。只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活你一命,已是天幸,莫要不知足,念同为军户,不缚尔身,快快随我去流民集中营罢。”
明军首领如是说到,方德宗神色厌厌,正好借坡上驴,被一众明军押护着往岸上行去。
飞卢小说网声明
为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飞卢坚决抵制淫秽色情,涉黑(暴力、血腥)等违反国家规定的小说在网站上传播,如发现违规作品,请向本站投诉。
本网站为网友写作提供上传空间存储平台,请上传有合法版权的作品,如发现本站有侵犯权利人版权内容的,请向本站投诉。
投诉邮箱:[email protected] 一经核实,本站将立即删除相关作品并对上传人作封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