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浩翔抱着手臂,垂眸凝视着病床上单薄的我。又对着向他走过来的我,伸出了左手。
——他已经习惯了,或者说,麻了。
“反正你总是能找到理由选择宽恕的,圣母玛丽亚。”严浩翔似乎想翻白眼,但忘了怎么翻。
我撒娇似的牵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因为你和我说过惩罚是什么,纵然有错,我毕竟不是真的法官,没想过该判他们死刑。”
“回忆里的宽恕总不免带了点过去的情分,就好比对人说话,脱口而出的赞美可信性有待商榷,却能令人感到愉悦;诋毁和攻击他人的话若不经深思熟虑,一时爽过之后说不定会令自己也陷入痛苦。”我认真地解释。
“那是因为你认为你的情况不至于绝望到想要利用上天的力量惩罚他人。”严浩翔面无表情地点破,“如果有人用武力强迫你出卖色相,如果有人闯进你的房子杀了你的家人,如果那些人没有对你好过,也没有所谓的苦衷,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至于被这样残忍地对待——我想,你就不会这么冠冕堂皇地继续宽恕下去了。”
“…的确。”我想象出这些更极端的情况,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严浩翔瞥了我一眼,又悠悠然开口:“当然,我并非在贬低你那高尚的宽恕。我见过很多人,第一部分回顾自己人生时,哪怕再小的罪孽和仇恨,哪怕只是因为在告白时被当着很多人拒绝了感到丢脸,也选择了报复与惩罚。每个人心里的承受阈值不一样,你已经算好的。”
“你一直在他们的角度思考,你一直想着那些好的、积极的东西。他们对你的零星善意,他们基于自己的苦衷。所以,我到目前为止,的确也没检测出,你哪次选择是违心的。”
“不错了。”他望着我,慢慢笑着,点了点头,大概是表示认可的意思。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明显觉出他身上脱俗的神性来。
看惯人性的、居高临下的、悲悯却又冷漠的,堕神大人。
“正因为检验中的审判是基于每个人不同的内心。有些人超脱到异于常人,足以宽恕杀死自己的凶手;有人却纠结偏执超平均水平,会惩罚未能发现自己自杀那天情绪不对劲的母亲。”
“人类都是无法互相理解的。”
“你能如何去评判他们的对错呢?每个人都有自成一套的逻辑体系和原则底线。所以,第一部分只能检测出死者是否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是否坦诚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做出了自己觉得合适的选择。”
我点点头,有些疲惫:“这就是为什么人间会有通行法律的原因。会少很多麻烦。”
“或许吧。”严浩翔笑笑,生动而漂亮,“你们当中依旧有很多人崇拜罔顾法律、替天行道的‘英雄’,尽管他们所作所为,正如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一样,是根据自己的标准,审判他人的生死。都是在破坏你们绝大多数人辛苦建立、维护的规矩,与秩序。”
交谈中,病房的场景开始逐渐褪色,淡化,慢慢消失在我们眼前。
这一场审判,也总算结束了。
处在纯白空间里,我松开严浩翔的手,例行公事:“还有下一场吗?”
“亲情,友情,爱情…”
严浩翔低头看了看光屏,一个个勾打过去。
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好像,你测验的第一部分‘回顾’已经结束了。”
“啊…这么快?”我也笑,不过有些勉强,“这也太快了,像梦一样。”
年轻的神明盯着我,仿佛将我直直洞穿,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如剑戟,锐利,却又无言的温柔,复杂,让人不舍移开与之对视的眼。
“别担心。”他轻轻说,尽管那语气似乎依旧很平淡,和一开始无异,但我依旧觉得自己从中听出来慰藉的意味,“我们还有时间的。”
…这货犯规。
可能是我出问题了,我感觉自己有些心悸。
于是破烂小板凳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晕晕乎乎,严浩翔甚至还没张口唤我去坐,我就乖乖坐了上去等他交第一部分的卷,匹配第二部分的试题。
他略略惊异,挑了挑眉。继而低下头去,开始安排下一部分测验。
“严浩翔。”
“嗯。”
在他认真工作时打搅他是必要的。
“死亡可怕吗?”
“有天堂的话,你觉得可怕吗?”他反问我。
“不。”我摇摇头,“我是说…真正的死亡可怕吗?”
严浩翔的羽毛笔一顿。
“什么意思?”
“你之前提过的。人死后更糟糕的遭遇。”
“...灵魂消散?”
“嗯。”
“啊…那个嘛。”他低着头,笑得很漂亮,“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可怕。”
“现在的你肉体或许已经死了。我面前的,这和你凡胎肉体形态一样的,是你的‘壳’,一个空洞的容器,这里面装着你的灵魂。”他点了点我的额头,解释道。
“没有灵魂,就会丧失喜怒哀乐,忘记爱恨嗔痴,失去自己的记忆。”
“作为人类,如果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失去了的话,纵然有皮囊…”
“应该,也只能算行尸走肉,真正死去了吧?”
我听完,抿了抿嘴:“像我这样的凡人,灵魂消散了的话,还能去天堂或地狱吗?”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大概不行。你只能游离在两界之间。”
“但我起码还有意识,还能说话,对么?”
“嗯。那是当然。毕竟你外面那层‘壳’,那个容器始终存在,只是里面的东西丢了,你会不懂如何正确表达感受,如何去爱,如何去恨罢了。”
“那也不是很可怕嘛。”我笑起来,“至少不是长眠土里,彻底的黑暗和彻底的腐烂。”
“——但是是彻底的孤独啊。”严浩翔也笑起来,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句话。
我震惊地望他。而他依旧那样不紧不慢,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不懂七情六欲,要如何在这个尽是联系和牵绊的世界里生存,与人事物缔结关系?”
他似乎不打算做多解释,设置完了安排,捧着光屏朝我走来,眉目如画。
“准备好进入第二部分了么。”
“…我可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向太上老君发誓。”
“行。”答应得倒很爽快。
我站在原地,而他就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像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
我看着他,皱着眉,有些犹豫地伸出了手:
“…那你呢,严浩翔。”
“——你孤独吗?”
世界被一阵飓风撕碎重组前,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颤抖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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