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滴漏声钻进耳朵时,李致远正盯着青砖地上蜿蜒的血迹发怔。
半刻钟前他还在编辑部改稿,空调出风口积灰的气味与《玉京商录》泛黄的书页纠缠成团。
此刻掌心沾着黏腻的墨汁,廊下穿堂风掀起他月白绸衫,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二少爷,该换药了。
铜盆坠地的巨响惊得他猛然抬头。
雕花门隙间晃过两道影子,周静怡绣着缠枝牡丹的裙裾擦过门槛,正将一叠银票塞给戴斗笠的盐商。
他蜷在紫檀屏风后,听那盐商阴恻恻笑道:夫人放心,河道上的损耗定会从三成提到五成。
戌时的梆子声催着他往正厅赶。
十二盏羊角灯照得祖宗牌位森然发亮,八仙桌上摊开的账本墨迹未干。
周静怡攥着念珠坐在主位,泪痣随抽泣颤动:商队三月未归,致远竟将三万两白银
母亲慎言。李致远踢开挡路的蒲团,酒气在喉间烧得滚烫。
他抓起账本扫过那些蝇头小楷,运输损耗栏的墨团洇透了宣纸——这手法他在审稿时见过千百次,作者总爱用模糊的墨迹掩盖关键线索。
满座哗然中,他踉跄着撞翻青瓷酒壶:孩儿愿开库房核对原始凭证。冰凉的酒液浸透袖口,指甲掐着掌心肌肤维持清醒。
周静怡涂着丹蔻的指甲划过账本某处:仓储成本四千两,运输损耗六千两,这不是明账?
敢问母亲,走水路三十里的盐船损耗两成,为何仓储费反要占货值四成?他蘸着残酒在桌面划拉,现代企业现金流表在脑内飞速重组。
漕运每船载盐五百石,损耗两成即百石,可仓储费按总货值抽成根本不合逻辑。
陈账房花白胡子簌簌发抖:老朽核对过所有票据...
若票据本身就有两套呢?李致远抽出夹在账本里的押运单,指腹摩挲着新墨特有的颗粒感。
这些伪造的票据太过完美,每张都盖着朱红骑缝章,却忘了他给原著加的设定——李家商队从不在雨天用印泥。
烛火爆出噼啪声,周静怡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黄花梨椅扶手上。
她忽然伸手拢住李致远冷汗涔涔的手背,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好孩子,定是坠马摔坏了脑子。
纸页撕裂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周静怡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账册封皮,雪浪纸的碎片纷纷扬扬落在李致远脚边。
翡翠镯子磕在青石地上迸出裂痕,她踉跄着扶住太师椅,鬓边金步摇垂下的珍珠簌簌乱颤:我苦命的儿啊,大夫说坠马伤着颅脑会生出妄念...
二少爷三思!陈利盈突然扑跪在地,花白胡子沾着碎纸屑,老奴核验过十七遍,这账...他浑浊的眼珠转向屏风后那尊鎏金自鸣钟,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吞咽声,定是漕运司的底单有误。
李致远盯着老账房袍角沾着的朱砂粉末。
那是他午后故意泼在库房门槛的标记,此刻却在书房门前断成两截。
戌时的梆子声从三重院墙外传来,他忽然记起原著里陈利盈独女嫁的正是盐运判司王隆盛——那个在第十二章被沉江的替罪羊。
三更梆子敲到第二声时,李致远贴着游廊的阴影挪动。
陈利盈书房的窗纸透出古怪的橘色——不是寻常烛火,倒像在焚烧什么。
他摸到去年修缮屋顶时发现的暗隙,却见老账房正用描金笔在账册上添注,砚台里调的竟是官府才准用的靛蓝印泥。
谁?
紫檀木镇纸擦着耳畔飞过,李致远急退时撞翻博古架上的洪武釉里红。
瓷片迸裂声里,烛台滚落的火苗舔上案头《漕运志》,刹那间照亮桌底铁箱——王隆盛的盐引凭证上,运输损耗栏赫然盖着两枚不同规格的官印。
陈利盈的脸在火光中扭曲成庙里的恶鬼彩塑,他扑灭火苗的手掌带着焦糊味,却死死按住箱盖:二少爷看岔了,这是...更夫的梆子恰在此时敲响寅时初刻,远处传来丫鬟们准备早膳的脚步声。
李致远退到月洞门边,指尖还残留着盐引凭证特有的粗粝触感。
晨雾漫过西墙的忍冬藤,他忽然注意到老账房的中衣领口翻出半截红绳——和他晌午在周静怡佛堂见过的平安符样式一模一样。
东厢房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二十四个丫鬟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出。
李致远闪身躲进假山石洞,后颈突然触到冰凉的金属——是把还沾着桂花头油味的黄铜钥匙,正卡在石缝里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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