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佐渡岛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早。十月刚过,岛上的群山就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唐川河畔的矿洞蒸腾着白雾——那是数千矿工呵出的热气,混着硫磺与汗水的酸腐味,在寒风里凝成淡青色的烟。
“大人,新矿脉的纯度验出来了!”奉行所的小吏捧着块银光闪闪的矿石冲进屋时,松平忠辉正用炭火烤着冻僵的手指。矿石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切开的断面能看见细密的银线,像被冰封的溪流。
“多少?”松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德川家派驻佐渡的奉行,三年来守着这座号称“天下第一银矿”的宝库,却总觉得脚下的土地随时会塌陷——佐渡岛名义上属德川直辖,实际却被当地藩主蛎崎家经营了三代,岛上的矿工、冶炼师,甚至连运银的马夫,多半是蛎崎家的旧部。
“足有七成!”小吏的声音劈了个叉,“比之前的主矿脉高了近三成!照这个储量,至少能采五十年!”
松平猛地站起身,炭火溅落在榻榻米上烫出个黑痕。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德川幕府建立不过二十年,各地大名表面臣服,暗地里都在积蓄力量,而佐渡银矿每年产出的白银,正是幕府压制诸藩的底气。新矿脉若被蛎崎家染指……他不敢想下去,抓起披风就往矿洞赶。
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松平站在矿洞外,望着“禁止入内”的木牌被人劈成两半,蛎崎家的家臣正指挥矿工搬运矿石,领头的蛎崎康广穿着貂皮袄,见了他只略一点头:“松平大人来得巧,刚出的好矿,正想送些去给大人鉴赏。”
“蛎崎大人这是要公然抗命?”松平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冻得发白。幕府早在十年前就立下规矩,佐渡银矿产出需全数解往江户,藩主不得私留分毫。
蛎崎康广笑了,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大人说笑了。这佐渡岛的山,佐渡岛的水,哪样不是蛎崎家世代守护的?矿工们吃着岛上的米长大,挖出的银子,总该让他们多分些吧?”他往矿洞里指了指,“您看那些矿工,脚冻烂了还在凿石头,幕府给的俸禄连买双好草鞋都不够。”
松平语塞。他知道蛎崎说的是实话。幕府为了尽快充盈国库,把矿工的俸禄压到了最低,每年冬天都有上百人冻饿而死,全靠蛎崎家悄悄接济才没出大乱子。可他更清楚,德川家绝不会容忍藩主染指银矿——那不是几块银子的事,是动摇幕府根基的挑衅。
冲突在三日后爆发。松平派去查封新矿脉的武士,被蛎崎家的私兵拦在山口,双方各有死伤。消息传回江户,德川家康拍碎了茶碗,当即下令让越后藩主出兵佐渡,扬言要“荡平岛寇”。蛎崎家也不含糊,连夜召集岛上所有男丁,在矿洞周围筑起木寨,连冶炼坊的工匠都拿起了锤子。
佐渡岛的雪,染了血。
消息传到泉州港时,林啸正在核对今年的市舶司账册。朱笔停在“倭国白银输入量”一栏,去年的数字比前年骤减了三成,若是佐渡银矿真的停摆,大武朝的货币流通怕是要出乱子——这些年东南沿海的贸易,早习惯了用倭国白银结算,泉州、广州的钱庄里,半数存银都带着佐渡矿的硫磺味。
“大人,要不……咱们不管?”通事陈默见林啸盯着海图上的佐渡岛出神,小声劝道,“倭国的内乱,咱们掺进去反倒惹麻烦。”
林啸没抬头,指尖在“唐川”二字上敲了敲。他去过佐渡岛,知道那条穿矿而过的河流——矿工们把矿石砸碎了扔进河里,靠水流冲刷筛选出银砂,河底的鹅卵石都透着银光。“你忘了天启三年?”他忽然开口,“那年佐渡闹矿难,白银断供,泉州的绸缎行倒了十七家,船工三个月没拿到工钱,差点把市舶司给烧了。”
陈默噤声了。他当然记得那场乱子,最后是林啸从官库里调了十万两官银才稳住局面。
“备船。”林啸合上账册,“带十箱武夷岩茶,二十匹云锦,再让工部把那套新铸的银秤带上。”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船上的弟兄,都换上商人的衣服,咱们是去‘做买卖’的。”
大武朝的商船抵达佐渡港时,岛上的冲突刚进入僵持。松平的武士占了港口,蛎崎家的人守着矿洞,双方在雪地里对峙,连海鸟都绕着港口飞。林啸没急着登岸,让船在港外抛锚,派陈默先去见蛎崎康广——通事会说流利的倭语,当年还在蛎崎家做过两年教书先生。
“林大人?”蛎崎康广在木寨里见到陈默时,手里正擦着把锈刀。听闻大武朝的使者来了,他愣了半晌,忽然把刀往桌上一拍,“快请!不,我亲自去接!”
他记得林啸。五年前林啸作为市舶司提举访岛,带来的不是官样文章,而是改良的冶炼法子——用煤炭代替木炭,火候更稳,出银率提高了一成。蛎崎家偷偷用了那法子,去年悄悄多炼出的三千两白银,正好给岛上的矿工添了过冬的棉衣。
两日后,林啸的船靠了岸。他没去见松平,直接进了蛎崎家的木寨。雪地里的篝火旁,蛎崎康广捧着热茶,眼圈通红:“林大人,不是我想反,是德川家太逼苛了!您看看那些矿工……”他指向寨外,几个裹着破麻袋的矿工正蜷缩在墙角,冻裂的手上还沾着银砂。
林啸没接话,反而问:“新矿脉的银子,打算怎么用?”
“一半给矿工发俸禄,一半……”蛎崎康广低声道,“留着给岛民修堤坝。去年台风冲垮了唐川河堤,淹了百亩稻田。”
“松平那边,你打算耗到什么时候?”
“耗到江户让步!”蛎崎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泄了气,“可越后的兵已经在海峡对岸了……”
林啸笑了,从行囊里取出个锦盒,打开是套锃亮的银秤——秤杆是象牙的,秤砣刻着海浪纹,最特别的是秤盘,分了三个格子。“蛎崎大人请看,”他指着格子,“这一格,刻着‘幕府’;这一格,刻着‘藩主’;这一格……”他顿了顿,“刻着‘大武’。”
蛎崎康广愣住了。
“新矿脉的产出,三成解往江户,给幕府充国库;三成留给藩主,修河堤,发俸禄;剩下三成,”林啸的目光扫过远处的港口,“卖给大武朝。”他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泉州、广州十家钱庄的联合契书,愿意用高于市价一成的价钱收购,白银一到港,立刻付铜钱,绝不拖欠。”
蛎崎的手指抚过银秤上的“大武”二字,忽然明白了什么。大武朝缺白银,佐渡缺粮食、布匹、铁器,更缺能制衡幕府的外力——林啸这是要用贸易做纽带,把三方捆在一起。
“可松平那边……”
“我去说。”
松平忠辉在奉行所见到林啸时,态度傲慢得像块冻石头。直到林啸把泉州钱庄的契书推到他面前,他的眼睛才亮了——三成白银卖给大武朝,意味着幕府能提前拿到现钱,不必等矿石炼成银锭,更不必担心运输途中的损耗。
“德川大人要的是稳定,不是流血。”林啸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佐渡乱了,谁都拿不到银子。不如按这银秤分账,幕府有面子,藩主有里子,大武朝……”他笑了笑,“有银子做生意,皆大欢喜。”
松平盯着那套银秤看了许久,忽然拍了下桌子:“请林大人作证!我这就修书给江户!”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开战,无论输赢,他这个奉行都难辞其咎,林啸的法子,是给了他个台阶。
半月后,三方在唐川河畔的冶炼坊立下盟约。松平的武士撤了港口的岗哨,蛎崎家的私兵收起了刀,矿工们重新走进矿洞,只是这次,每个人的腰间都多了块木牌,刻着自己该得的份额。林啸让人把那套银秤挂在冶炼坊的正梁上,秤砣垂在半空,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离开佐渡岛那天,雪停了。林啸站在船头,望着岸上送别的人群,蛎崎康广捧着块刚炼出的银锭,非要塞给他做纪念。银锭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没有矿脉的冷硬,倒像块暖玉。
“林大人,明年春天,一定多送些好银去泉州!”蛎崎在岸上大喊,声音被海风送得很远。
林啸挥了挥手,把银锭递给陈默:“收着吧。”他望着渐渐缩小的岛屿,忽然想起矿工们说的话——银子这东西,冷的时候能暖手,饿的时候能换粮,可要是争得头破血流,就成了穿肠的毒药。
船过海峡时,陈默忽然指着远处的海平面:“大人您看,那不是越后的船吗?”几艘挂着德川家旗号的战船正在返航,船帆鼓满了风。
林啸没说话,只是从舱里取出账册,在“佐渡银矿”一栏下,轻轻画了个笑脸。东南沿海的钱庄又能热闹起来了,绸缎行的掌柜们该盘算着开春的新货,船工们也能拿到用佐渡白银发的工钱——这世上最要紧的,从来不是谁独占了宝藏,而是让宝藏真正派上用场。
海风卷着雪沫掠过甲板,带着银矿特有的硫磺味,却不再刺鼻,反倒像掺了点武夷岩茶的清香。林啸知道,佐渡岛的雪明年还会落下,但唐川河畔的矿洞里,该多些暖炉,少些血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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