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蚀 第三十八章 薄荷田的黑影

天光刚亮，林默就醒了。

窗外的蝉鸣一声叠着一声，栀子花香混着晨露的湿意飘进来，本该是最安稳的初夏清晨，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后颈的皮肤总像有虫子在爬，抬手摸过去，只有一片冰凉的汗。轮椅的金属扶手泛着冷光，他动了动指尖，想撑着扶手坐直些，却发现胳膊虚软得厉害，昨夜的梦魇还缠着他的骨头缝。

苍玄趴在床边睡得沉，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更重，握着他手腕的手却没松，指节泛着白。林默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心里揪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他怕自己一动，又要搅扰苍玄这难得的浅眠。苍玄却猛地睁眼，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看清是他后，那锋锐才慢慢敛去，化作一片疲惫的柔。

“醒了？”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林默摇摇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里挂着一面黄铜镜，是苍玄昨天特意挂上去的，说能挡煞。镜面干净得很，映着窗棂的影子，可林默总觉得，镜子深处藏着什么，正隔着一层光，冷冷地看他。那目光黏在他的轮椅上，黏在他没法动弹的腿上，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打量。

“我想去后山。”林默突然开口，指尖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看看娘种的薄荷。”

苍玄愣了愣，随即点头，起身时脚步晃了一下，伸手扶住墙才站稳。显然是这几天守着他没歇好，连站都站不稳当了。林默看着他扶着门框稳住身形的样子，喉咙发紧，想说句谢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自己一开口，那点压着的酸涩就要漫出来。

两人没叫醒续忆，她昨晚哭累了，此刻正蜷在被子里，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的睫毛湿漉漉地黏着。苍玄弯腰，轻轻替林默掖好轮椅上的毯子，又蹲下身检查了一遍轮椅的刹车，才推着他往外走。石板路磕得轮椅轮子咯噔响，一声一声，敲在清晨的寂静里。

后山的路走了无数遍，从前是娘牵着他的手，后来是他自己蹦蹦跳跳地跑，如今，却是苍玄推着轮椅，一步一步慢慢走。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渗进布料里，贴在脚踝上，像冰。薄荷田就在田埂尽头，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清苦的香气漫过来，是林默从小闻到大的味道。那味道里裹着娘的笑，裹着蝉鸣，裹着他双腿还能跑时的夏天。

苍玄把轮椅停在田埂边，蹲下身替他拨开挡路的草叶。林默往前倾了倾身子，指尖拂过薄荷叶上的露水，冰凉的触感总算压下了一点心底的躁意。娘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软乎乎的：“小默，薄荷要晨露浇过才香，嚼一片，能清心火。”

林默真的摘了一片，放进嘴里。

苦，从舌尖漫开，带着一丝极淡的甜。那甜意刚冒头，就被苦意吞没，像他这半生，一点甜头都抓不住。

他眼眶一热，蹲不了，只能靠着轮椅的靠背，肩膀微微发抖。眼泪砸在薄荷叶上，砸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苍玄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替他挡住了风。他的影子落在林默的腿上，像一道安稳的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踩在草叶上，窸窸窣窣的。

林默回头，是续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正踮着脚走过来，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草莓糖纸，眼眶红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林默哥，你们怎么不带我？”

林默赶紧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却因为动作太急，带得轮椅晃了一下。苍玄伸手扶住轮椅扶手，他才稳住身形：“怕吵你睡觉。”

续忆跑过来，扑到他身边，小手攥住他的衣角，像往常一样，把脸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软软的头发蹭着他的手腕，带着奶香味。

就在这时，林默的笑僵住了。

他看见续忆的影子，落在身后的泥土上，正缓缓地、缓缓地，往旁边挪了一寸。

不是风吹的。

风明明是朝着田埂外的方向吹的，带着薄荷的香气，吹得草叶往一边倒，影子该被拉长，该往田埂外飘，不该自己动。那影子像是活的，拖着一条极淡的黑边，在泥土上蠕动。

林默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血液瞬间冻住。他死死盯着那团影子，看见影子的边缘，正渗着极淡的黑气，像墨汁滴进水里，悄无声息地晕开，一点点缠上续忆的脚踝。

“续忆，别动。”林默的声音发颤，指尖都在抖，抓着轮椅扶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撑着轮椅站起来，想扑过去把续忆拉开，可双腿却像灌了铅，纹丝不动。那无力感像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续忆被他的语气吓住了，僵在原地，小声问：“林默哥，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攥得更紧了。

苍玄也察觉到不对，顺着林默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凛凛的寒意。他快步上前，挡在续忆身前，指尖银光一闪，一道符纸无声无息地贴在影子上。

“滋——”

符纸烧起来，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烫到了。一股焦糊的腥气散开来，盖过了薄荷的清苦。

续忆的影子里，骤然传出一声听不见的嘶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那团黑气像被烫到的蛇，猛地缩了回去，化作一道极细的黑影，钻进旁边的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续忆吓得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哭出来，死死抱住林默的胳膊，把脸埋在他怀里发抖：“林默哥！那是什么！好可怕！”

林默抱住她，手心全是冷汗。他的腿动不了，只能用胳膊紧紧箍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看着那片空荡荡的草丛，后背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爬进四肢百骸，冻得他骨头都疼。

它找到这里来了。

它盯上续忆了。

它知道，续忆是他的软肋。是他这废人一样的人生里，唯一的光。

苍玄走过来，蹲下身，看着续忆发白的小脸，又看向林默，眼底是化不开的凝重。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声音低沉，像敲在冰面上：“它在逼你。”

逼他什么？

逼他崩溃，逼他绝望，逼他……堕落。逼他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风又吹过来，薄荷的清苦里，掺了一丝腥甜的味道。像是血，又像是什么腐烂的东西。林默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山林。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树影摇晃，层层叠叠的绿，像一张巨大的网。

可他知道，有一双眼睛，正藏在树影里，看着他们。

看着他的轮椅，看着他的软肋，看着他快要绷断的那根弦。

林默的手指慢慢收紧，掐进了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薄毯上，像一朵暗红色的花。